屈穎妍:英殖時代,我在香港愛國學校的那些日子

2018-04-16
屈穎妍
傳媒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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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其實我很有資格講「洗腦」。

小學、中學唸的是左派學校,4年大學生涯重新學做一個殖民地青年,人生最有能量的歲月用來給黎智英賣命……半世人,腦袋就這樣被南轅北轍地洗過好幾回。

毛像下的少年時代

我來自愛國家庭,香港出生,父母都是工會積極分子,買東西只去國貨公司,看電影只會揀「長城」、「鳳凰」。母親唸書不多,卻珍藏著幾本厚過電話簿的小說《紅岩》、《林海雪原》。我不知他們對英國哪來的恨,恨到寧願省吃儉用都要把孩子送到付費的左派學校,都不讓我們進官津學校,接受免費殖民地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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碌架床是我們這代人小時候常見的居住條件,筆者(右)在蝸居與姐姐合照(圖片由作者提供)

其實我們一直都叫自己唸的學校為愛國學校,只是外面的人都叫左派學校,裏面唸書教書的自然都被歸類為「左仔」。

「左仔」的成長當然有點不一樣,我小學時校服仍然是白衫藍褲,配一雙白飯魚(白布鞋)還可以,配上黑皮鞋就難看死了,所以我一直羨慕人家上學可以穿裙。

我們的假期跟別人的也不一樣,除了一般學校假期,六一、七一、八一都會放假。八一是建軍節,七一不是回歸,而是建黨紀念日;六一是國際兒童節,後來長大才知道香港人的兒童節都在4月4日。

這些特別的假期,學校通常會招待學生看免費電影,我最喜歡《智取威虎山》、《英雄兒女》、《閃閃的紅星》,受電影的遊擊隊故事影響,我一直以為坦克車是要以人肉之軀抱著爆破筒衝進去同歸於盡才能消滅的。

我們的小學每個班房的黑板上,都掛著跟天安門城樓一式一樣的毛澤東肖像。1976年那天,全校忽然不用上課,大家集隊聽校長的特別報告。排隊的時候,我們發現老師個個雙眼通紅,原來,肖像上的「神」逝世了,我心生疑問:神怎麼會死?小學雞(小學生)不明白老師為什麼這麼傷心,只知道這為我們帶來幾天假期,校長說,對面海的中國銀行會有一連3天吊唁活動,我們會全校總動員,由各級老師帶領去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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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校服仍然是白衫藍褲,右4是筆者(圖片由作者提供)

那時候,地鐵還未建成,由新界出中環要坐渡海小輪,班次疏落的慢船,一來一回已耗上半天。窮孩子的活動範圍很少離開本區,平日一年都未必有機會出一次中環,這讓我們不用上課兼有一次中環遊,大部分同學都是興奮的。

上岸後,我們被中國銀行門外的「蛇餅(很多人排隊,隊形彎彎曲曲)」嚇了一跳,一圈又一圈,忘了幾多(多少)彎,總之印象中是排了幾個小時才進的內堂。小小心靈更相信,原來毛主席真的挺受歡迎。

終於走進吊唁大堂,我肅立鞠躬時真的很失望,山長水遠排了半天隊,看到的原來又是課室那張照片,毛主席呢?我以為至少可以看到他的遺體。老師說:「遠啊,他在北京。」

於是,我立志長大一定要到北京去,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好好了解一下這位天天在黑板頂望著我們上課的傳奇人物。

今日孩子出外遊學似乎是指定動作,但70、80年代要去旅行彷彿是天方夜譚。有幸,我們的學校自小就給孩子遊學機會,記得我的小學畢業旅行是去深圳水庫,水喉(水龍頭)裏的東江水是怎來的,老師就帶我們到源頭看,現在回想,這就是結合了國民教育的通識課。

「大雄雞」的國民教育

中學的校園不再紅色,校服也終於換上白裙,大家明白考大學才是王道,中國人也明白改革開放才是出路。

從前的左派學校堅拒一切殖民地制度,連升中試、中三淘汰試、中學會考都不參加。學生沒有認可證書等於自絕出路,所以發展到我們那幾代已經廢除封閉規矩,課程也跟外界接軌,考大學才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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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已跟外界接軌,校服轉為校裙,筆者在前排右5(圖片由作者提供)

當然,還有一些非學術學科仍保留愛國特色,譬如音樂課會繼續唱《國際歌》、《南泥灣》、《松花江上》,還有每科老師在課堂中一點一滴地承傳國民教育。

最印象深刻的是地理課,老師一進課室就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畫一隻大雄雞,然後說:「身為中國人不可以連自己國家的版圖都不會畫。」此後,每次上課前,都會找同學出來畫雞,誰畫不出,就天天點你名出來畫,畫到人人手到拿來,就開始在版圖分省市,再然後,是寫上每個省市的簡稱,還畫上地貌……整整一個學期,每節地理課前的考核,讓大家很快就熟讀960萬平方公里的國家版圖、23個省5個自治區的位置、和河流山脈湖泊盆地的分佈。

這位天天要我們畫雄雞的老師叫陳誠勵,是內地來的新移民,很年輕,跟我只相差一個生肖,因為是班主任,也教中文,我們特別投緣。她毫不諱言自己當初來香港時由關口坐的士出市區,一上車聽到鄧麗君的歌,竟傻到立即跟父母說:「看,資本主義社會果然盡是靡靡之音。」

長大後跟老師成了好友,她後來棄教鞭全職扶貧,回內地山區助學。打電話給她,一時在北京,一時在甘肅,一時在粵北。每次見面她仍然是毛主席前毛主席後,我常笑她,老師總理直氣壯:「愛國何需掩飾!」

後來老師得了癌症,還不忘拿毛主席來開玩笑:「我被推進手術室那刻,抬頭看到有幅耶穌像,我就跟祂說:『耶穌呀耶穌,我信了一輩子毛主席,如果這次大難不死,就改信你!』」老師手術成功,不過沒多久癌病復發,50歲就離世了。一個身體力行的愛國者,原來是我最活生生的國民教育。

因為左派學校沒有政府資助,資源緊絀,所以老師的薪金比外面低,工時比外面長,福利也沒外面好,那年代肯留在左派學校教書的,熱誠和信念大於一切。我們很少遇到「打份工」或者「搵餐晏(找飯吃)」的老師,安貧樂道4個字,全由老師的身教展現出來。

中學畢業那年,我圓了心願,因為畢業旅行就是去北京。坐了3天硬卧火車踏足首都,爬上長城把欄杆拍遍,站在天安門城樓望盡天涯路,忽然感覺肩膊沉重,難啊,治理一個10幾億人的國家,談何容易?讀書人,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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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最快樂的時光,參加學校中國舞蹈隊(圖片由作者提供)

進了中文大學,又是另一個天地,我沉醉在John Lennon, Beatles, Bee Gees, Air Supply,看荷里活(好萊塢)電影,重新學做一個殖民地年輕人,補足過去沒有的西方文化輸入。

轟轟烈烈的知識分子

從前的中學老師都很樸素,講的是犧牲精神;大學內碰到的學者則風華正茂、中西學兼備,又是另一種風景。

我走運,遇上中大中文系最偉大的時代,粵音泰斗何文匯教授教唐詩宋詞平仄韻彙,現代文學家小思老師教散文小說賞析評鑑,粵劇專家梁沛錦教授帶我們走進古典戲曲大觀園……浸淫在最美麗的文學世界,4年足以改變生命洗滌心靈。

「我是個二世祖……」戲曲老師的開場白總是那麼引人入勝,「我是那種穿一件衣服有3個妹仔服侍那種人,一起床,兩手一伸,外衣就套進來了……然後,父親拿一個鳥籠,我就吹著口哨,一家人由傭人簇擁聽曲去。」

由元曲講到粵劇,梁沛錦教授的課,除了學術承傳,還有生命故事,有關於7小福:于占元、洪金寶、成龍、元彪、元華的荔園歲月;又有任劍輝、白雪仙、唐滌生、紅線女、薜覺先、譚蘭卿、白駒榮、馬師曾和新馬師曾的梨園軼事;連8歲梅艷芳登台走江湖都是老師經歷過的時代,老師就是這樣用他們的生命,影響我們的生命。

好功力是,這邊哼著崑曲,那邊用莎士比亞做對比,課堂不囿於中國戲曲,而是貫通古今中外東西南北。老師說好東西無分國界,所以導修課是坐在他辦公室的波斯地毯上的,牆上掛著希臘買回來的臉譜、印第安人的弓、羅馬人的箭,枱上擺的是前蘇聯雕塑、酒泉搜羅回來的「葡萄美酒夜光杯」……順手拈來都是一個個傳奇故事、一段段璀燦歷史、一幕幕文化奇蹟,教授的工作室是個小小的大世界,中文系老師有著世界級目光,我慶幸,我的青春能沉醉在這種包容開闊的氛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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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沉迷書法(圖片由作者提供)

這個自稱「二世祖」的老師,除了是粵劇學術研究界的頂尖學者,還是世界上收藏粵劇文物最豐盛的一人。60歲退休後,他把窮半生精力蒐集的粵劇藏品,全數捐給香港文化博物館,又把從世界各地搜羅回來的古董一一賣掉,錢,通通拿去內地山區起醫院,他說,目標是要建100間。

這些年,梁教授跑遍大江南北,今年該80歲了,退休至今20年間,竟已建成80間山區醫院,還差20之數就如願。

老師受教於錢穆先生,價值觀深受錢穆老師影響,那年代的學者會把這樣的教誨掛嘴邊:「讀書人應對國家社會有貢獻!」如果換作今日香港,錢穆式的教育大概早就被批鬥,說是洗腦、說是硬銷國民教育。

因為錢穆老師的影響,梁教授決定退休後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死前能做些什麼回饋國家呢?做1、2年沒效用,要做就要大力、堅持地做,做到死為止。」於是,梁教授把千金散盡,把人生下半場完完全全奉獻給國家、給民族。

人生路上,我能遇到這兩位教者,不一樣的背景,不一樣的路,卻殊途同歸,一個助學、一個贈醫,把餘生、家財都回饋家國。對學生如我,這是最有力的身教,從此我知道一個知識分子肩上該背負什麼。

社會學堂的道德考驗

20多年的中國式輸入,在踏足社會後忽然來一個大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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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文青生活(圖片由作者提供)

做過電視台、教過中學、打過政府工,最後我來到一代梟雄黎智英麾下,誤打誤撞闖進新聞界,竟又碰著行業最風光的時刻。

90年代,新聞界經歷了翻天覆地的大改革,始作俑者叫做黎智英,他把傳媒生態徹底顛覆,我有幸,參與其中,還置身風眼,伴君也是伴虎。

從前做傳媒的,都是文人,讀過書識幾個字,有一點頭巾氣、有一點風骨,有些報紙連風月版都寫得文縐縐。

黎智英殺入傳媒戰場後,謙稱自己「唔識字(不認字)」,從不跟報界文人埋堆(融入),從不買任何人的賬,於是,如一頭脫去緊箍咒的孫悟空,丟掉枷鎖天馬行空,殺出一條血路。我就是黎智英麾下其中一個為他殺出重圍的將士。

老闆不按牌理出牌,對我這種不是新聞系、報界出身的人,反而有利。我沒有包袱、沒有枷鎖,不懂什麼新聞公式,一下筆就是說故事,於是深得老闆賞識,他說,新聞就要這樣,童叟都讀得懂。

黎智英是報界狂人,但也得承認,他聰明絕頂。聰明老闆有種魅力,就是讓大家相信他的話、跟著他的路,義無反顧地走,有點像邪教教主,洗腦於無形,讓大家以為自己是在改變世界、拯救地球。於是,10多年間,我跟在梟雄身邊過關斬將,學到的東西很多,背負的傷痕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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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智英

當然,新血路有建設性也有破壞力,新聞發展路上從此屍橫遍野,其中有一個死在路上的名字,叫「新聞道德」。

黎智英本是做成衣生意,當日棄「佐丹奴」成立《壹週刊》,把商品理念灌注到新聞界,本來不被看好,他卻奇蹟地愈做愈大,直至《蘋果日報》出現,更改寫了傳媒生態。文人辦報已成明日黃花,報業已轉由幾大財團、巨富掌控。新聞漸漸成了商品,讀者被奉為顧客。

你會向進來買衣服的顧客說:「哎呀,你這麼胖,真不該穿這種橫間條!」嗎?你只會說:「啊,原來你喜歡穿這種,看,這裏還有許多不同款的橫間條,隨便挑……」要賣錢,你就要捂住一點點良心、收起一點點道德。

於是,新聞變得愈來愈血腥、暴力、色情、八卦……近年,我看到的,還有簡化、低智、粗鄙和虛假。

從前貪污年代的香港,警察被冠以「有牌爛仔(流氓)」稱號,因為他們打正旗號向小市民收黑錢蝦蝦霸霸。今日記者更是「有牌殺手」,他們拿著一支筆、傳媒老闆握著一件公器,不費吹灰就可以謀殺了一個人、一間舖、一門生意甚至一個行業。當然,謀殺別人的同時,也在慢性自殺。記者愈來愈不受尊重,傳媒公信力也愈來愈低。

有一天,我發現有篇已刊出來的新聞故事有可疑,查證之下,證實是假的,於是開會時向老闆報告,誰知得來的回應卻是:「過癮好看就得啦,你別太執著……」原來,是我執著了,但原則、道德,本來不是該執著嗎?我知道,是時候要離開。

我想起老師的教誨、想起錢穆先生的話:讀書人所為何事?

於是,我離開戰場,離開榮譽,離開富貴,躲回家帶孩子做個小女人。當魑魅魍魎充斥世界,我隱隱覺得,壞日子即將來臨。下一代的教育不能假手於人,要自己一力承擔。

果然,10多年後,人心真的爛掉,昔日戰場果然是個腐爛源頭,只是我沒想到,會爛得這麼快、這麼急、這麼入肉、這麼無可救藥。

更沒想到的是,我竟然要再披戰袍,跟昔日賞識我重用我的伯樂站在不同戰線,用他教我的手法去揭破他們的歪理謊言。

如果你相信因果,這就是因果。讀書人所為何事?魯迅先生筆下的《無題》給了我答案:

「  萬家墨面沒蒿萊,

敢有歌吟動地哀;

心事浩茫連廣宇,

  於無聲處聽驚雷。」

此詩是魯迅先生寫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此文也是我寫於香港最沉淪的時刻。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文章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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