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東:#Me Too與「運動」的中國圖景

2018-08-13
羅東
從事政治社會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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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天蓋地的「群眾運動」,與徹底碎片的「社會運動」,數十年間同時經歷過、且能快速實現順利過渡的國家為數不多。中國是其中之一。也因此,標題裡要提「中國圖景」。用這一大詞絕不是要故弄玄虛。

#Me Too連日來在中國的發展,令部分學者警惕「大鳴大放大字報」。有論者反駁說,#Me Too與「群眾運動」不一樣,後者是自上而下的政治運動。還有論者說,由#Me Too聯想到「文革」是一種自我迫害症,此一時彼一時,經歷過經濟社會和信息傳播的變革,中國社會今非昔比。

我也不太認為#Me Too等同於或會進展成一種瘋狂的政治運動,何況如今#Me Too式微,連是否能構成運動之勢都還是一個疑問。但是,目前的擔憂,以及不少上一代知識分子隨之表示的贊同和共鳴,我也不認為是一種毫無理由的憑空聯想。他們中有的是歷次政治運動的親歷者,有的雖不是親歷者或見證者,但接受過1978年以來對這些政治運動進行的反思敘事,顯然不能無視甚至是否定他們的(經歷或閱讀)經驗。

但不是說,親歷過、見證過或聽聞過,就必然會產生此種擔憂。因為真正的問題是,這些關於政治運動的記憶何以能被喚醒,之中還要一些環節和條件。我的看法,是正視「運動」與近年中國經濟社會的一種微妙轉變,或許可以提供一種理解方向。一句簡單的「#Me Too不等同於『群眾運動』」是無法回答的。

就再回到剛才開篇第一句說的「社會運動」碎片性。它是今天最為熟悉的狀態。什麼意思?上世紀末以來,中國的集體性訴求大致上被成功地限制在地方性、以經濟利益為訴求的一類。這也是一個政治屬性逐步被退去的過程。執行這一歷史性轉變的,是長期行之有效但飽受爭議的維穩制度。訴求者為經濟權益而來,地方也以「花錢買穩定」的邏輯安撫。隨之,全國範圍內的、非經濟利益的集體行動再也不太可能實現動員。

碎片性也不是在中國才出現。比如,在一些歐美國家,運動已被選擇性地吸納和制度化,即國家承認和合法化其中一些集體行動,如女權主義、環境主義和動物權利運動等,讓它們成為常規政治,但同時又將那些衝擊資本主義制度或挑戰國家意識形態的運動邊緣化。結果是,這些策略成功引導了運動的走向。只是,與之不同,中國的維穩體系到了地方實踐中,傾向於將一切訴求行動都視為不穩定的因素,而缺乏一套明晰的標準,運動的「碎片」更為徹底,剛一出現,更多潛在的參與者還沒來就可能消失。

所謂「碎片」還有一層意思。不管國內還是國外,任何運動都已經不可能像整個19或20世紀前期那樣,會擁有一個強大的、普遍的、能得到廣泛認同的意識形態框架,比如曾經一度顛覆世界秩序的「階級話語」。

到此,大致可以說,上世紀末以來的集體性訴求表現為地方性或局部性、只以經濟利益為目標,且沒有一個強大的意識形態。

實際上,「全國範圍內的、非經濟利益的集體行動再也無法動員」,自下而上的不行,自上而下的也不太可能。原因之一在於,曾經可以使用的動員組織基礎(比如城市裡的單位制和鄉村的人民公社等集體性組織)已經不復存在。隨着市場經濟的進展,個體崛起,流動增加,進一步支離了動員基礎。

很少有人否認,集體行動、抗議或社會運動是一種利益表達渠道。它們在常規政治制度之外,充當著展現民意、緩解壓力和衝突的功能,也屬於一個社會中的「安全閥」。但實際上,一般而言,運動的「碎片」是一個社會較穩定的表現(這裡的穩定是描述,不是價值判斷),人們也更願意追求溫和的改良,偏愛秩序、制度。

然而,誰曾想,剛興起不久的#Me Too,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它原本是一場網絡行動,鼓勵受害者重塑「你沒有錯」觀念,勇敢講訴受害經歷,向侵害者「討個說法」,向不平等的男女性別結構(同性性侵#Me Too還未興起)宣戰。女性權利運動其實也只是一個比較邊緣的話題。如今的#Me Too,通過社交媒體上的傳播,即便沒有組織,也快速動員起了南北大地的參與者,超越地方,以文化觀念而非經濟利益為目標,且相較於目前中國其他議題已經顯現出較大的陣營。原因之一,公共領域同時兼具合法性和行動力的議題已經為數不多。

有人可能說,往常社交媒體上不也有各種訴求嗎?但他們沒有統一的目標,稱不上是運動。像個稅、高考或疫苗等議題不是會引起更多人關注嗎?關注者不等同於參與者。從關注到參與還需要條件。

把話拐回來。顯然,#Me Too有點要打破安靜的趨勢,而不是完全碎片化。這意味着一種久違的、強大的能量。很遺憾的是,#Me Too的如下特徵,使它給人的形象難以捉摸。

一是控訴中能真正進入話題中心引起注意的,往往只是有一定世俗意義上「社會地位」的侵害者,而不是更普遍的侵害者,他們仍然逍遙於運動之外。有媒體徵集性侵故事,他們也只不過是以「老闆」「親戚」或「同學」等面孔出現,對其影響甚微。何況絕大多數人更不知#Me Too是何物。

二是控訴很難進入高度官僚化的領域,進入了則必然遭遇更強大的權力反彈。兩者一結合而出現的結果就是,最可能被爆料出來的是所謂的「公益圈」「媒體圈」「知識分子圈」。往常還是報道禁詞的「#Me Too」此間突然一路綠燈,今日頭條、豆瓣和微博等社交平台,更是設置了專門的熱門話題,直到朱軍被曝才消失。

我不相信「陰謀論」,也因此,不願意去妄自揣度這一現象的成因。陰謀論令人着迷,但陰謀論無法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釋。問題只是在於,曇花一現的#Me Too其進展特徵好像似曾相識。有論者也因此緊張。目前經濟社會的一些不確定性或許也增加了這一緊張感。

不過,#Me Too也是脆弱的。這不只是因為#Me Too來自社會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政治主導,隨時都可能被取消,而更是因為支撐#Me Too的意識形態註定不太可能成為中心議題,也就無法走出精英階層將運動真正大眾化,引起所有階層關注、參與。

近代以來,還只有階級這一種話語具備過這樣的力量,它產生過影響世界秩序的浪漫想像和實驗,也帶來過一些災難。#Me Too的建樹,最終更可能在於更新人們關於性別關係,尤其是性騷擾與性侵中權力關係的觀念。觀念的力量同樣重要,但絕不是一日之功。

 

(作者從事政治社會學研究)

文章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網獲授權轉載。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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