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念馳:我與繪畫

2021-03-01
章念馳
上海東亞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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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念馳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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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念馳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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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念馳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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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念馳的畫作

嚴格來說,我一生做了三件事。

一是編祖父《章太炎全集》,其中《章太炎演講集》上下冊、《章太炎醫論集》系我編訂,由此形成了《滬上春秋——章太炎與上海》《我的祖父章太炎》《我所知道的章太炎》《後死之責——我與祖父》《面壁集》五本專著。二是兩岸關係研究,形成了《兩岸關係與中國前途》《兩岸關係與中國崛起》《統一探究》《論統一》《我與兩岸關係三十年》五部專著。其他形成的編著無論也。這兩項工作幾乎占滿了我整個人生,如同在不斷地爬山,過了一山又一山,這是我不得已為之的事業。而我一生真正喜愛的卻是繪畫,這是我自幼的愛好,貫穿了我小學中學、充當教員、十年動亂,直到粉碎「四人幫」,戛然而止。進入上海社會科學院後,我雖然沒有機會作畫,但對繪畫的鐘愛,對美術的興趣,對國家美術事業的關注,絲毫未減。這種愛,發乎內心,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基因。

我曾經將早年的繪畫作品,請好友拍成照片想留作紀念。朋友們覺得僅僅拍成一冊照片集可惜了,他們乾脆為我印製成一本畫冊,上面由張森先生為我赫然題寫了「章念馳畫集」五個大字,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但我實在夠不成畫家,羞於見人,也很少送人。

我大概是六七歲愛上繪畫的,當時只是喜歡看繪畫作品而已。我們家大概最不缺少的就是書籍,而我叔父的書房兼臥室,更是擺滿了各種進口的雜誌與書籍。1947年他從交通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他的書房成了我成天泡在那裡的天堂,飽覽了各種現代的書籍與圖片,尤其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經典作品,雖然看不懂內容,但圖片上的人物與風景,深深刻印到了我心靈之中,建立了對繪畫藝術的欣賞能力。於是我養成了塗鴉的愛好,塗塗畫畫,臨臨塗塗,臨了不少人體與風景,但不知怎麼給父親瞧見了,雖無責備,但還是讓我大窘。

讀小學時,美術老師姓陳,是一位老太了,卻很懂美術,她帶我們靜物寫生,也到公園寫生,我的一幅中山公園寫生還得了校一等獎。她還帶我們去訪問老畫家,我清楚記得去過馮雪父老畫家家,馮老給我們介紹自己作品。這些如種子種到了我們心田裡。初中在育才中學,美術則乏善可記。而高中(我讀的是師範)的美術老師姓鮑,也很懂美術,尤其有一副藝術家派頭,還帶我們去他家看他的收藏與作品,我的石膏像素描及透視基本功是他傳授的。

師範畢業後到民辦小學任教,有了很多業餘時間,基本上都用在繪畫與閱讀上。文化的饑渴讓我惶惶不可終日,尤其像我這樣的家庭背景子弟,左不得,右不得,只有從事繪畫與樂器,才是有益無害,也是唯一出路。所以十年動亂,出了不少畫家與音樂家。沒有經歷過這段歷史的人,是無法理解這現象的。

於是我在業餘練素描,臨摹名作,到處寫生,自己製作了一個油畫箱,背着它到處走,穿着一身臟兮兮的「工作服」,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從大街到田頭,旁若無人地自由自在作畫,自得其樂,自我欣賞,不可救藥地沉迷於繪畫之中,心裡非常充實。雖然我一無所有,沒有學歷、地位、金錢……但我為有這小小的一技之長而感到自豪。世界給了我這樣小小的角落,讓我不至於完全看不起自己!  

十年動亂中,我落得了不少清靜,但還是去幫寫大標語,倒有了許多意外收獲,繪畫專長大大派了用場,至少繪畫的顔料可以不用花錢了,畫剩的顔料比比皆是。於是我自製了油畫的紙板與工具,形成自我一派的繪畫風格。我在繪畫的用筆上完全自說自話,不按章法,沒有套路,居然幾乎不用筆,而完全用刮刀制畫,連水粉畫也如此。繪畫最講究筆墨,講究用筆用色的方法,不入其門,無從下手。因為我沒有受過正規教育,所以逼着自己去闖出一條路來。這恰恰符合我的性格,獨來獨往,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天性追求一種自由自在。

我用心用力繪畫,從來沒有想過當職業畫家,從繪畫中討口飯吃,而完全是為了滿足精神上的需要,滿足與追求對美的渴望,去填補這個歲月中精神的貧乏,讓生命更加精緻。繪畫必定畫你認為最美的事物,繪畫過程就是反覆欣賞你繪畫對象的一個過程,盡量地汲取這種美麗與情調,這是何等幸福。所以懂美術的人多了一種福氣,這就是「眼福」!

一張油畫寫生,我一般只用二三小時,時間長了,我沒有條件放置,出去寫生一天,往往可以完成兩幅,但這是很累的活。有一次去蘇州寫生,恰遇趙丹一行,他在繪畫方面與我們共同語言頗多,也沒有一點架子,使這次寫生特別有趣。有一次去常熟寫生,在興福寺,上午完成一幅,下午再畫「興福寺早春」,收尾時我想等夕陽來統一一下畫面,畫友們紛紛先走了,我一個人直畫到太陽落山,回去的公交車沒有了,我背着畫箱,一個人慢慢走回常熟市區。此一幕彷彿猶在昨天,但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這幅《興福寺早春》,後參加了上海市的一個畫展,展畢,發還作品時,被「有識之士」趁機拿走了。我挺懷念這幅作品的,好在那個時代畫是不值錢的,不像如今作者要呼天搶地去報案了!當年畫幅畫送人,向人索求一幅畫,都是很普通的事,從來不講錢的!而如今卻恰恰相反了。那時畫風很好,經常相互觀摩,魏景山往往一口氣悶頭畫畫,而陳逸飛則邊畫邊與人們打招呼,很會與人互動,而俞雲階則嚴肅無比,我的寫生作品好幾次被他留下,給人作示範。

回想我的繪畫歲月,雖然窮,沒地位,也沒有什麼成就,但這是一段很美好很開心的經歷,以後再忙再累再也沒有這種打心底里來的開心了。但我這麼鐘愛繪畫,我沒有畫過國畫,因為我不知怎麼入門,而國畫最講究筆墨,怎麼用筆,怎麼用墨,很難無師自通。我雖有一個長輩是大畫家——上海中國畫院創始人之一——張大壯先生,他是我祖父唯一的外甥、我的伯父,他為人謙遜低調,常說「做人要讓人,筆頭不可讓人」。我想跟他學畫,他不允,他說:「你是我們章家後代唯一從文之人,你要相信眼前的日子一定會過去,將來你祖父許多後事要你去完成,眼光要放長一點,不要學我,畫畫難有出息!」是啊,當時九儒十丐,生活寒酸之極,他們的作品是美輪美奐的,但他們生活是寒酸窮困的,所以我沒有選擇當職業畫家。但我常常看大壯先生作畫,這種筆法與技法,如果沒有親授真是不得其門的。但國畫的白描我還是認真練習過,是臨摹趙堅先生送我的趙宏本先生的宣紙線裝《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上面還有作者簽名,這也是很好的享受。

1979年我進入了「高等學府」——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開始是從事我祖父太炎先生的專題研究,後從事兩岸關係研究,這些研究工作吸幹了我所有精力。記得剛入社科院時,領導訓話說:「你們這些科研人員,如果做做其他事,在報紙上寫寫小文章,只好請你們另謀高就——去中學教書吧!」這句話嚇得我只好夾着尾巴做人,割了美術愛好的這條尾巴。

但有一次我應工會要求,給院員工美展交作品,畫了幅《歷史研究所前的古杏》。我每天進出歷史所,小徑旁有三棵古杏。冬天,杏葉盡脫,露出張牙舞爪的枝條,密密茂茂,企圖擋住去路,它們既見證了歷史,但也無法阻擋歷史。我用張黑版紙用油畫棒用藍色塗滿底板,上端是一個昏黃的大太陽,三棵枯枝銀杏擋在太陽與天空之前,樹與樹枝是我用刮刀刮出來的,層次分明,樹枝有力,是冬似春……這幅作品在上千人的社科院中竟獲得了一等獎。但這也是我最後一幅繪畫!

我雖停止了作畫,但我對美術的愛好與關注並沒有放棄。

我自幼在叔叔的書房中飽覽歐洲文藝復興各種作品,長大後飽覽蘇聯現實主義作品,筆法固然單一,但人是人、物是物,歷史人物與現實人物飽滿英偉,陳逸飛在美國走紅的,也是這一類作品。

回顧一生,先後從事歷史研究與兩岸關係研究凡四十年,也算「著作等身」,而我最鐘情的還是繪畫。但我已跑不動了,也畫不動了,再也不能站在田野上繪畫了,只能將我這段經歷——沒有成就的經歷,記下來,孤芳自賞了。

寫於2020年12月31日

 

(來源:文匯筆會公衆號)

文章原刊於《中評網》。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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