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亞洲多邊主義和美日澳印四邊機制

2021-03-29
張雲
日本國立新潟大學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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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2日,美日澳印四國領導人通過視頻方式舉行了首次四方安全對話(QUAD),這也是該機制首次召開首腦會議。

在當前中美關係處於緊張和高度不確定的背景下,此次四邊峰會是不是針對中國的一次反華峰會,四邊機制是不是拜登政府依靠重振亞洲同盟,來對應被其定義為唯一戰略競爭對手的中國的首要工具,成為關注焦點。

不少評論擔心,該機制可能成為遏制中國發展的軍事同盟和亞洲小北約。筆者認為,該機制還剛開始,任何結論性的預測都不具有可靠性。我們可以藉助的認知工具只有歷史,從戰後亞洲多邊主義發展的長時段歷史維度,來認知四邊機制會有些幫助。

亞洲多邊主義坎坷之路

1840年的鴉片戰爭後,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地區國際秩序逐漸瓦解,亞洲各國成為歐洲列強的殖民地,相互之間也失去了橫向聯繫,亞洲作為地區走向分裂。

上個世紀初,日本試圖通過武力方式重新統合亞洲,但以失敗告終。二戰結束,上個世紀40年代至50年代,大批東亞國家在非殖民化運動中獲得國家獨立。地區重建面臨了機遇,很遺憾的是朝鮮戰爭的爆發讓東北亞分裂,美國通過建立和日本、韓國雙邊軍事同盟,建構了和亞洲大陸對峙的格局。以朝鮮半島分裂為特徵的東北亞,直到今天都沒有多邊框架,可以說東北亞嚴重匱乏多邊主義經驗。

與東北亞相比,東南亞地區的多邊主義嘗試則相對要豐富得多。二戰結束後,美國曾試圖在亞洲建立類似北約組織的軍事同盟,1955年美國在《東南亞集體防務條約》的基礎上,成立了東南亞條約組織(Southeast Asia Treaty Organization,簡稱SEATO)。然而,這個以服務美國冷戰大戰略利益的地區組織,從一開始就顯示出結構上的畸形,名為東南亞條約組織,但是參加國家中只有兩個東南亞國家,即菲律賓和泰國,其他六個成員國分別是澳大利亞、英國、法國、新西蘭、巴基斯坦和美國,都不是東南亞國家。

越南戰爭的爆發,徹底打破了美國主導建立多邊主義的可能,美國主要通過自身的軍事力量,加上亞洲盟友的基地進行了軍事行動。東南亞條約組織從未發揮過作用,最終在越南戰爭結束後的1977年正式解散。

有意思的是,越南戰爭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東南亞國家卻在1967年8月8日成立了亞細安。這個在當時被不少國際媒體預言將短命的另一個亞洲多邊組織,不僅成功存活下來,還實現了國際政治中,小國推動地區多邊主義成功的奇蹟。

亞細安成立後,成員國之間保持和平友好,沒有發生過戰爭,在對外關係上不僅和地區大國保持良好關係,更難能可貴的是,建立一整套以亞細安為核心的亞洲地區主義機制和框架。

亞細安建立的初衷有防範共產主義的一面,但更為重要的是,亞細安創始成員國看到越南戰爭的慘狀,認識到要避免成為大國地緣政治競爭場,就需要內部穩定和發展,外部獲得地區的戰略自主。歷史證明了亞細安在大國政治中不選邊,並且彰顯以亞細安為中心,建構開放性非軍事同盟的地區多邊主義模式的生命力。

四國機制須實踐來檢驗

從地區多邊主義發展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將四國機制看成是一種多邊主義的新嘗試。當然,四國走在一起,很明顯有着對應中國崛起和地緣政治變化的共同問題意識;然而從歷史經驗來看,僅僅為了對應中國很難有可持續性。四國機制要存在下去和發展的話,最終必須找到更廣泛的政策議程和利益交匯點,並且走上與本地區其他多邊主義融合的開放性道路。

首先,美國在此次峰會上突出強調四國疫苗領域的合作,經濟方面協同,而沒有單純地聚焦於安全保障。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也強調,這個機制不會變成軍事同盟。當然,中國有理由懷疑美國的戰略意圖是否真的如此。但從上述分析的歷史來看,在亞洲地區建立多邊軍事同盟從未成功過,這在冷戰時代都沒有成功過的努力,在全球化的今天更不可能,所以美國的表態也是基於歷史經驗的總結。

第二,印度作為長期以來的不結盟和中立自主大國的自我認同,並不想成為中美地緣政治的棋子,這個戰略傾向不會變。儘管去年以來,中印因為邊境問題出現了困難的局面,但雙方外交努力並沒有中斷過。

這次峰會的時間設定,也是在中國和印度邊境軍事人員脫離接觸後舉行。據一些媒體報道,峰會議題設置上照顧印度的關切,包括廣泛性的經濟、環境、疫情等。對印度來說,必須避免讓中國以為它尋求用這個平台進行反華包圍圈,因為這樣會縮小印度的外交空間;而印度對華關係的本質,是如何處理世界上兩個最大發展中國家的鄰國關係,中國也是如此。

第三,日本作為四邊機制中比較積極的一方,但不能由此認定日本企圖將這個機制打造成反華多邊同盟。2017年以來,中日關係總體走勢改善,這個成果來之不易。對日本來說,穩定的中日關係不是權宜之計,而是一個戰略選擇。

在全球格局發生重大變化的情況下,如何在堅持日美同盟的基礎上,發展穩定的中日關係,是必要的戰略。去年9月12日,菅義偉在宣布參選自民黨總裁選舉答問時,對亞洲版北約持否定態度,因為這會造成一種反中國包圍網的印象,並說日本必須同以中國為首的近鄰建立穩定關係。菅義偉9月16日出任首相後,中國領導人立即發去賀電。9月25日,中日最高領導人舉行了電話會談。

第四,亞細安作為亞洲地區主義的領頭羊和先行者,一直以來對於任何大國主導的多邊主義,可能會讓亞細安邊緣化或選邊站高度警惕。這也意味着四邊機制不能不照顧到本地區小國家的關切。

冷戰後,亞細安通過自身的擴容,接納了可能成為問題國家的越南、柬埔寨、老撾和緬甸,成為世界上罕見的發展中中小國家地區主義的成功典範。如果四國機制要變成軍事同盟,並且專註於中國,這會對亞細安造成選邊站的戰略壓力。

回顧四國機制的起源,最早的雛形是2004年印度洋海嘯的多邊合作,也就是說源於人道主義的多邊合作。作為地區主義的一種新嘗試,其生命力和發展前景,最終必須在同現有各種地區主義框架的合作和良性競爭中得到檢驗。

對中國來說,對於這個新機制必須有一定的戰略警覺,但也不應有過度的戰略焦慮。亞細安的成功歷史證明,只有具備包容性、開放性、合作性的多邊主義才有可持續性。

 

文章原刊於《聯合早報》。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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