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正: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再論香港事件的表像與本質

2019-10-18
周國正
前香港浸會大學文學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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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國正,前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副院長、中文系系主任、榮休教授

2019年10月17日星期四,於倫敦

《如何理解香港事件的表像與本質》(又名《奉勸「港青」:「反送中」非徒無益,且又害之》)一文上網後,蒙不少網民提出寶貴的批評建議;既促使我進一步思考,亦覺得若干需要再作澄清,這裏綜合為文,就不分別一一回覆了。

全文論旨,都在於整個事件與「反修例」、「雙普選」等等堂皇借口關係不大, 真正問題在於年青一代的「困頓」。「困頓」之前,應該加上「心理上」三字,因為客觀上其實不差,「不差」,即使與西方先進國家相比。

失業率極低,近乎全民就業;中小學強逼教育,公費大學80%補貼;醫療近乎免費(水準高,但若干病症要輪候);公務員優質廉潔,效率極高,遠勝我所知的外國;治安之佳世界罕有其匹(暴亂前);社會運作井井有條;公共交通廉宜舒適方便;三百萬人可住低租公營房屋(租金收入不敷經營開支);社會福利社會服務頗為全面,老病無告者皆有居所,享福利金,無人捱餓、失治。

既然如此,何以大感「困頓」?心理學早有証明:一人月入一萬,若朋輩一般皆月入二萬,則幸福感低;反之,同樣月入一萬,若朋輩一般只得五千,則幸福感高。困頓不困頓,視乎個人心中以什麼為「合理」標準,視乎與什麼比較。今日青少年多為家中獨孩,萬千寵愛,早已嬌生慣養,小小苦頭即有如滔天大禍;2014年佔中事件初起之時,不少非法示威者被警署拘留(時雙方皆極平和),因人數眾多,處理耗時,有人捱餓三、四小時方能進食,事後即稱遭受「酷刑」;亦有放聲嚎啕大叫媽媽者。有所得有所享,老年一輩會非常「感恩」,他們則視為 entitlement------社會欠我的,我理所當然應該得到的,成了「基本人權」。

然則,什麼是「應該得到的」?他父母、祖父母那一輩所享有的------自置房屋、穩定工作。不過,一如文中所言,時移世易,買房不易已成普遍趨勢,英、美年青一輩亦同病相憐,雖然未及香港嚴重;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已經一去不返;但一般青少年渾然不知,一與父祖輩相比,登時自覺「生逢亂世」(此2014年佔中時期口號,有人印於 T-shirt 之上)。有學生向我訴苦:大學畢業3年,月入不過2萬餘,頗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意,完全不知持博士學位者在英國大學當講師,工資扣税後亦不外如是。

「應該得到」的 entitlement 得不到,當然不滿。但何以如此?是世界已經進入另一個階段,香港得以高速發展的時代因素、國際形勢不再存在?抑有權奸從中從梗?前者抽象,需要横視世界各國,縱觀經濟演變軌跡,吃力不討好;後者具體,隨時有看著即不順眼的人物對號入座;歐州歷史上一遇天災人禍,民眾總要找罪魁禍首以作 scapegoat ,猶太人隨時候命,即使現時西方民粹主義者之反精英,種族主義者之反移民,亦不過橋段依舊,角色換新而已。

香港舞台上,什麼最宜扮演 scapegoat 角色?如文中所説,是內地 + 港府,合成起來就是官商勾結,向內地利益傾斜。何以是內地?這有歷史原因,香港人不少逃難而來,對內地本來抗拒,加之50年代大躍進、60年代文革、80年代天安門事件等等皆大遭詬病,自然觀感更差;一般人對事物的印象,受家庭影響極深,先入為主,往往小時候就定型,今天五十歲以下中年一代對內地的印象,決定於四十年前他父母80年的所言所教,代代相轉,只會日益強化僵化,而香港傳媒為求迎合,多年來的内地報導皆偏於單向負面,以致香港社會對內地普遍懷有疑懼戒心;港府由於被視為內地傀儡,一丘之貉,自然容易成為港版猶太人,手到拿來,成了bogeyman的最佳人選。

印象歸印象,平心而論,香港陷身困境內地是否真有責任?老實説,我看不到,亦看不到港府政策如何向內地傾斜;不錯,內地不少公司在港經營,但亦不過利用自身財雄勢大的優勢在市場經濟中自由競爭而已,不見得有何特殊優惠,反而內地為香港提供種種方便卻更為常見。倒過來看,殖民地時代香港向英國利益傾斜------高官幾乎全為英人、英資巨賈怡和總裁(港人稱「大班」)長期在行政局---最高決策階層----佔一席位、汽車入口税率英國產品特低------則盡人皆知,當然,青少年除外。

不過,説全無影響也不對;最大,影響民生最大的是內地人在港大量購房,令本已稀缺的房屋更為昂貴,房價舉世最難負擔。此原因非常現實,温哥華、悉尼、奥克蘭等城市中的加、澳、紐本地人亦同樣以此而對華人購房大有微詞。

此外,還不能忽略心理原因。開革開放之初,香港有一電視劇,人物之一是個剛從內地來港的儍小子,又窮又呆,名「阿燦」,當時內地新移民即被人以此稱呼,滿含輕慢之意。及後內地進步神速,出了不少財大氣粗一擲千金的豪客,香港人那種謹小慎微,精打細算立刻相形見絀,與內地人一比,自嘲為「港燦」。這還是有風度之人的幽默感,但沒風度沒幽默感者當然更多;以前港人不論張三李四回到內地會立成天之驕子,但近年來風聞香港賣幾十萬一個包的名店(我沒去過,聽回來的),招待港人時淡然置之,但一聽到普通話立刻誠惶誠恐,「坐,請坐,請上坐;茶,上茶,上好茶」的差别待遇當然令港人心理失衡,心中不快可想而知。一如日本之於中國,有日本通説,數十年前日人對中國多抱有好感,現在正好相反,持負面態度者佔大多數,其中除國人在外地常受垢病的原因(見下段),及顯而易見的釣魚台爭端外,另一點就是心理上難以接受亞洲第一領袖地位的喪失。

主客易勢,心理失衡,可以解釋不少港人難以解釋的言行。某些內地人舉動粗魯,在地鐵內隨意飲食,亂丢垃圾,高聲喧嘩,拖著行李箱横衝直撞,輾過別人腳面視若等閒-------討厭不討厭?當然討厭!不過,討厭是討厭,但又有什麼大不了?縐縐眉就過去了,何能把對方視為蝗蟲,要加以驅趕?把內地少數人公眾場所中的不文明行為放上網,口誅筆伐,百般嘲駡,其中所顯露的暴戾惡意,所帶的鄙夷歧視,所表現出來的不文明,其實已經遠遠超過被批評者的不文明。

這種心理失衡還涉及另外一面------恐懼------被取代的恐懼。高價商場、頂級食肆、千萬豪宅,最常聽到的是普通話;大學之內,內地學生越來越多,尤其理工科,拿獎學金的研究生不少都來自内地;職場上,內地專才來港,多佔高薪厚職,處處讓港人感受威脅。香港向來以市場開放,自由競爭而聞名,諾貝爾得獎者 Milton Friedman 即常以香港為自由經濟之最佳模範,經濟自由度排序,年年皆名列前茅,香港亦一向以此自豪。可惜,一及人才,卻要實施保護主義,現時社會上已有限制内地學生名額之聲,亦見諸立法會議員之口;本來,在自由競爭中,遇上強手,強者當是精神一振,奮發圖強,力求不落人後,只有弱者方驚惶失措,砌牆立壁,以期屏諸門外。

香港人納稅人的金錢,何以不用於培養香港學生?此説頗得人認同。不過,什麼是香港人?按香港法律,居港七年即為香港人,新移民、內地生,不過比自視為「真正香港人」的人晚來數十年而已,不久亦可成為香港人,而且是香港最為需要的人;香港生育率極低,上一代老的老,死的死,所餘無幾,年青一代則少生、不生孩子,本地人口已經開始萎縮。不過,未來十年、廿年、三十年醫療開支只會越大,福利負擔只會越重,人-生產力-稅入-公帑-社會運作資源從何而來?失血過多,但拒絕輸血;氧氣不足,但緊閉門窗,結果將如何?食之者眾,生之者寡,今天之生活水平如何可保不墜? 

新加坡與香港處境相若,早已積極吸納高質素移民(獎勵生育全不管用),此乃唯一出路,即使日本向來人種封閉,亦不得不開始考慮。但香港卻舉步維艱,因為有一小撮認為「我們」才是香港人。什麼本土主義、城邦論、驅蝗、反水貨、反融合、龍獅旗,種種名目,不同包裝,內裡皆為同一貨色-------對內地的排拒,希望香港可以自成一城,甚至自成一國,以逃避被邊緣化的命運。

有人要求行文要排斥內地用語、有人反對食肆菜單印上簡體字,這兩人竟然都是立法會議員;月來我有內地學生在商鋪購物,店員(當然不是名店)一聽到普通話就拉下臉。可以清楚看到,現在香港人的反內地,對象已經不再限於政府,而是和內地沾上關係的一切------語言、文字、人。種種排斥抗拒的背後,顯示了港人自信心的喪失,無法可施之下只希望能把對方封在外面以逃避競爭,回復到自己幻想出來的 good old days,為什麼會有人把代表殖民地時代港英政府的龍獅旗拿出來到處招展?他們不是真的要當洋奴,只是無知、愚昧、絕望與恐懼!

《奉勸「港青」:「反送中」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是某些網站把拙文掛網時換上的名字,我並不反對;不過想指出,「奉勸港青」云云其實是個悖論,因為拙文的整個立足點在於:——「(港青的行為)不是經過冷靜思考,有計劃按既定邏輯進行的理性行為,而是心理鬱結下非理性的激烈宣洩,所以擺事實,講道理當然不會奏效。」

既然港青所為是「非理性」的表現,而拙文以「擺事實,講道理」的方式出之,如何能「勸」得動?反之,如果有幸真能「勸」得動,那他們顯然還肯訴諸理性,如此全文的立足點就根本錯誤,要全丢到垃圾桶去了。對牛彈琴,乳牛還可以多產點牛奶,向石説法,則非有竺道生的神通無以令其點頭了,Joseph Schumpeter 有言: In some respects, an enemy of supreme ability is easier to deal with than is a less capable one,如此心理狀態,如此認知水平,敎人欲語無言,不知從何説起,這是今日香港難以脱出的困局。

那麼,為什麼又要寫?有網民説:「分析得很努力,可惜沒提出什麼有亮點的解決方案,這就是文人的通病」,這批評我衷心接受。不過,如果拙文分析正確的話,至少可以讓我們不再被港青那些自欺欺人,民主自由等堂皇口號所迷惑,對整個事件的本質有更準確的了解,這樣才可以讓沒有文人通病,比我高明得多的智者對症下藥,提出可行的解決方案;如果看事不準,即使有亮點,也不知亮在何處了。從現時各方的言論看(只駡的不説),幾乎都只是從是非對錯的角度作評價,誰「對」誰「不對」,這樣「不對」這樣才「對」等等;不過,「對」又如何「?「不對」又如何?事情不會在確定誰對誰錯後就得到解決;重點誤判,精力聚焦於非要害的地方,即使看來只是「無益」,但會令局面越拖越死,内耗越來越大,在另一意義上也無異於「害之」了。

有網友問:「能讀港大中大的,博覽群書,就算中學敎師偏頗,到了大學也應該有獨立分析能力吧,為何還是如此蒙蔽雙眼?」真能博覽群書者從來都少;數十年前精英教育時代,大學同學中(力求)博覽群書,培養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尚不罕見;但自大學大事擴充收生後,此等學生相對比例上已經極小,至於絕對數量,理論上當無大差異,甚至當隨總人口增加而愈多,但即使有如此學生,亦難以違逆整個社會大氛圍而獨持己見。

這方面我感慨甚深,西方一流傳媒機構記者多為名校精英,頗能博覽群書,且具獨立思考能力,其深思廣識,才辯鋒鋭,令人佩服;但其中國報導大多充滿偏見,自以為是。可見雖才智之士亦難以擺脫社會氛圍影響,先入為主之下,人之思維甚易定型僵化。再説,到處攻擊、破壞、縱火、堵路的暴徒之中雖不無港大中大學生,但恐怕並非其中精英份子。   

另網友問:「香港變成內地好,還是內地變成香港好?」真不知如何回答,一如沒人會問地球繞太陽旋轉好,還是太陽繞地球旋轉好,那不是早由彼此的相對質量決定的嗎?歷史進程,如果能根據一己主觀願望發展,那真是好極了!

又有網友認為拙文忽略了港人為自由而焦慮的心理,我在文中已經作過分析論証,指出自由民主等等只應視爲自我説服的 noble pretext,論証是否得當,識者可自行判斷,不再重覆了;不過,這倒令人想起97回歸之時香港出現的一個新詞「忽然愛國」,有些人從來都不管什麼國家民族,只知賺錢營商的,在回歸之後卻忽然向中央表現積極,關心起國計民生來;以此類彼,也可以稱那些港青是「忽然自由」吧;再説,知道今日香港什麼人最沒自由嗎?那些敢於為內地袪妄去謬的人!其言論一在社交平台登出,立刻遭到口誅筆伐,千夫所指,冷嘲熱諷者有之,割席絕交者有之;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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