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稿:阿富汗:浴火重生還是亂世再臨?

202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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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昱鑫

美軍撤離後的短短11天裡,阿富汗經歷了徹底的政治變天:「民選」政府潰逃,塔利班武裝迅速控制全境並宣布成立新政權。很多人認為塔利班是阿富汗人民痛苦的源頭,而徹底剷除阿塔才是解決阿富汗問題的關鍵。事實上,今天阿富汗的亂局從很多方面看都是必然。想要正確理解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需要從更大的維度上來理解阿富汗這個國家。

帝國墳場:地緣樞紐的千年宿命

阿富汗地處亞歐大陸中心,是連接中東、中亞、東亞和印度次大陸的樞紐,處於極其重要的地緣戰略位置。作為一個文明古國,阿富汗歷史上既是多種文明影響和碰撞的地區,也是受多個王朝爭奪,數千年來充滿戰爭和動蕩的地區。自公元前7世紀以來,阿富汗地區先後被屬於波斯人、希臘人、印度人、月氏人、突厥人、蒙古人、阿拉伯人、土庫曼人等多個外來民族的近30個王朝所統治,其間大小戰爭從未停歇。這片土地上的戰事直接或間接導致多個統治王朝衰亡,「帝國墳場」由此而來。

從18世紀開始,阿富汗才有了穩定的由本地民族(普什圖人)建立的政權。而即使如此,其後200多年,國內的起義、叛亂、政變與內戰,以及與鄰國印度、伊朗的戰爭始終不曾停息;加之沙俄、英帝國及其後蘇聯和美國等西方國家在此的地緣政治博弈使得當地政治和軍事格局更加複雜。僅20世紀以來,阿富汗由於政變、暗殺、處決等導致的政權非正常更迭已有13次之多。不同文明與信仰的衝突,加之數千年來無休止的戰爭帶來的極為複雜的地區性、民族性武裝勢力割據,使得阿富汗政治勢力、社會訴求分散,本就很難具備建立穩定政權的條件。

冷戰中的現代化幻象

不少人援引60-70年代的喀布爾作為阿富汗曾是一個較開明、具有現代化趨勢國家的例證,似乎是塔利班一手將阿富汗帶回了石器時代,這是一種錯覺。想要正確解釋當時的阿富汗,就必須理解其時代與地緣政治背景。而這個真正的背景是美蘇冷戰,並非很多人認為的世俗化改革。

二戰期間,阿富汗是中亞唯一保持中立的國家(其他斯坦國均倒向蘇維埃陣營),於是戰後成為美蘇兩大陣營爭相拉攏的對象,也成為冷戰期間極少能同時收穫美蘇雙方投資的國家。當時的阿富汗在親西方的改革派國王穆罕默德 · 查希爾 · 沙阿治下,制定憲法並大力吸收西方文化。正是由於冷戰期間美蘇均積極在阿投資,才出現了影像中「現代化」的喀布爾。而查希爾 · 沙阿的改革由於脫離本土的社會、文化與宗教土壤,招致了各地方部族的強烈反對,各地軍事叛亂與武裝抗爭此起彼伏。 1973年,查希爾 · 沙阿的堂兄穆罕默德 · 達烏德 · 汗反動政變將其罷黜,此次改革也以失敗告終。

喀布爾作為全國唯一「現代化」的城市,為外界觀察者造成了虛假的幻像。首都以外其他地方不但沒有得到相應的發展,反而還在1971-1972年由於農業改革失敗,糧食欠收引發全國飢荒,導致數萬人餓死  。儘管查希爾 · 沙阿在1932年就建立了阿富汗第一所現代化大學——喀布爾大學,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到1979年阿富汗全國人口識字率僅有18.2%。與其說喀布爾大學是阿富汗大力發展教育、推動教育開放的代表,倒不如說是西方化改革為極少數精英群體帶來的特權。

查希爾 · 沙阿被推翻後,阿富汗開始了一系列按照蘇聯模式進行的改革:社會活動去宗教化、土地和婚姻制度改革、農村集體化、大規模工業化。這些改革措施遭到了各地部族、宗教勢力和武裝力量的震怒和激烈反抗,各地人民起義和武裝暴動遍地開花。 1979年,在親蘇領導人巴布拉克·卡爾邁勒的要求下,蘇聯出兵對阿境內反對派武裝進行鎮壓,遂開始了長達10年的蘇阿戰爭。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美國通過巴基斯坦大量扶植和訓練反蘇武裝。這些武裝分子大多來自阿富汗普什圖族地區,並曾就讀於巴基斯坦伊斯蘭宗教學校,又稱「伊斯蘭學生軍」,即後來的塔利班。

阿富汗有可能建立現代國家體制嗎?

歷史告訴我們,任何與一個國家歷史、文化、經濟、社會背景相割裂的製度變革都鮮有成功。僅21世紀以來,格魯吉亞「玫瑰革命」、烏克蘭「橙色革命」、吉爾吉斯斯坦「鬱金香革命」,以及此起彼伏的「阿拉伯之春」運動,幾乎全部都沒有達到民主化的結果,反而帶來強人政治,或者政治亂局。而伊拉克、利比亞和今天的阿富汗,則都成為武力推翻既有秩序,強加外來製度架構的悲慘案例。

美國扶植的所謂「民選」政府在本國既不具備文化基礎與民意土壤,也不具備對政權的把控與穩定能力。阿富汗人從未有過現代國家政治表達的途徑和方式,阿富汗也從未有過適應這種政治表達的社會結構。而「復仇」作為普什圖民族重要的價值觀和文化內涵(Pashtunwali),使得暴力表達成為發洩不滿和解決問題的最直接和默認的設定。

阿富汗自2003年以來的發展和經濟增長,主要來源於2001年阿富汗戰爭後美國和西方世界的援助和投資,並非本地內生經濟的自然增長。而近年來國家積累的財富,也大量聚集於腐敗的政府體系和精英階層。一旦美軍撤出,不但過去20年在阿富汗投入的長期項目全部面臨崩潰,其代理人政權也必然難以維繫。

而在此條件下,塔利班一方面作為阿富汗多數民族——普什圖族的利益和本土價值觀代表,另一方面作為伊斯蘭宗教勢力代表,在城市以外的廣大地區極易獲得部族與民眾的支持。這也解釋了為什麼30萬政府軍在很多地區不戰而走甚至直接倒戈,而在美軍撤離短短11天內塔利班得以控制阿富汗全境。

後美據時代阿富汗能否長治久安?

塔利班在國內政治治理、經濟發展、對待女性態度、輿論管控等多方面的過往記錄很難讓人對其新政府產生信心。況且與20年前相比,今天的塔利班顯得更加秩序混亂和紀律鬆散,更加專注於自身利益而非信仰。不同群體的塔利班成員的行動也表現很大的不一致性,甚至甫一佔領喀布爾,不同派別之間就開始產生內訌。

已經獲得阿富汗實控權的阿塔承諾將建立更具包性的政府,表示願意接軌世界文明並尊重女性權益。然而,決定這個政府成功與否的最重要因素可能並不是很多人質疑的,塔利班能否有效管理和約束自身行為以兌現自己的承諾;以及「在伊斯蘭教法體系下」的統治是否將回歸其原教旨主義傳統,甚至轉向暴力極端主義。阿塔政權能否長久穩定,關鍵將取決於以下幾個方面:

1. 新政府能否平衡阿富汗不同部族、武裝派系和極端意識形態之間的訴求,達成共識並形成新的社會契約,從而終止內戰。這將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任務,甚至整個阿富汗歷史上都鮮有發生。

2. 新政府能否恰當應對阿富汗社會精英階層的內部競爭,包括塔利班高層自身。近代阿富汗歷史上,諸多政變與朝代更迭都出於政府或精英階層內部的權力鬥爭。阿塔政府只有成功處理和管控這些利益和權力爭奪,才能避免政權內爆(implosion)。

3. 新政府是否有能力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務並推動國內經濟發展。在美國和西方世界普遍的意識形態圍堵和經濟制裁下,這個任務將極具挑戰性。目前,阿富汗正面臨經濟和人道主義雙重危機,擺脫這個泥潭將是對阿塔政府的極大考驗。

4. 新政府能否妥善處理與區域內周邊國家的關係,以及這些國家之間的利益衝突與博弈。多年來,伊朗、俄羅斯、印度、巴基斯坦和土耳其等國都蠢蠢欲動試圖插手阿富汗事務,這些國家在阿富汗的權力爭奪以及在阿的代理人勢力又將大大增加國內利益訴求的複雜程度。而一個政局動盪且恐怖主義滋生的阿富汗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綜其終始,今天阿富汗的困局,來源於世代積蓄的深刻的民族、宗教與地緣政治矛盾,以及幾千年來該地區不斷動盪和碰撞所形成的社會秩序、文化傳統與價值觀。絕非剷除一個原教旨主義政權就能解決那麼簡單。直接從外部移栽一個「先進」的體制和政治秩序,不但無法解決這些深層矛盾,反而會因為與破壞既有秩序,造成更大的混亂。至於西方很多人鼓吹的資助阿富汗境內反抗武裝來推翻塔利班政權,明顯是沒有從過去半個世紀中學到任何經驗。沒有跡象顯示,潘杰希爾(Panjshir)山谷的反抗軍有能力成為比塔利班更加可靠的執政者。所有自作聰明的外部干預都只可能落入歷史的循環,在帝國墳場中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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